石诚的生活有如潭水一般死寂,毫无波澜,从未曾表现出现在这样惊慌失措的样子。
石诚脸色煞白,一只手盖在眼睛上,另一只手紧紧握着一卷报纸,嘴唇颤抖着喃喃道:“他还活着……还活着……”
这是上海滩日租界内一间剑道馆,而此时在场上比武的两个人竟然赤膊上阵,赤手空拳的摆出打斗的架势。
两个男人都有着一身雄浑的肌肉,不同的是那位白人男子粉白的皮肤上覆盖了一层细碎卷曲的金色体毛,而那位黑发黑眼的中国男子却是一身光润细致的皮肤,只在左胸口处有一道很显眼的刀疤。
几招下来,两个人都是出了一身汗,但始终未能分出胜负。两人的近身搏斗术从角度、力度到速度都是无与伦比难分伯仲,跪坐在场地两边围观的警员们都已经看呆了。
最终还是那位中国男子右腿一个虚假的横扫,成功将白人男子的注意力吸引到脚下,一拳虎虎生风的直接挥向他的面门,却在他鼻尖前面毫厘之处停了下来。
胜负已分。
白人男子豁达的哈哈大笑,朝中国男子伸出手,说的却是一口标准中国话:“还是元督察长身手好!”
元清河伸手和他握住,上下摇了摇。
白人问道:“元督察长介意晚上一起喝一杯吗?”
元清河思考了片刻,他好像记得早上出门前阿信依依不舍的抱着他的大腿让他早点回去陪他打球来着。
他是一个月前脱离日本军部,被派到上海日租界的巡捕房当总督察长的。前任督察长小原胜太郎一个月前在他情妇家里死于非命,巡捕房怀疑这件案子是日租界的中国人所为,因此派出他来接手这个案子。个中原因,无非是日本人不能允许他这个中国人在军队中有太大的前途,即便他并不稀罕这样的前途。
上任后不久,在追捕一名逃进英租界的嫌疑犯时,元清河与英租界巡捕房的威廉·费尔班警长有了一面之缘。
这位威廉·费尔班警长一直致力于研究近距离格斗技巧,是这方面的专家,见到这么一位近身搏斗高手时他当时就两眼放光,有意结交。
两人时常在一起切磋武艺,一回生两回熟,再加上是同行,两人竟然成为了朋友。
这时,一名小个子日本警员匆匆跑过来,在督察长耳边耳语了两句,费尔班哈哈一笑:“看来元督察长挺忙的,喝酒还是改天吧!”
元清河回到巡捕房,就看到躺在担架上用白布盖住的尸体,他在尸体前面蹲下/身,掀开白布。
死者名叫野田荣一,是野田照相馆的老板,他是被人一刀刺入心脏致死的,身上没有其他的伤口,凶手的杀人手法和杀死前督察长小原胜太郎的一模一样。
元清河联想到一个月前小原胜太郎的死状,他缓缓抚上自己左胸口的那道旧伤。
一刀刺入心脏,精准、干脆、利落,是那个人最擅长的杀人手法。
三年前,那个人曾经狠狠的往他胸口捅了一刀,将深爱着他的那个元清河杀死了。
可是,谁会想到,他的心脏竟然是长在右边的,与普通人相反。那一刀只是刺穿了他的肺,导致他当时不停咳血不能说话,这是他从新京那所西洋医院出院时医生告诉他的。
因为那一刀他彻底告别了过去,因为那一刀让他斩断了对他的念想,也因为那一刀,让他怀着满腔恨意活到现在。
没错,他活着,并且在做那个人最为痛恨的事情。
元清河盖上尸体,快步走出巡捕房大门。他抬头望着寂静的夜空,目光比这一月的冷风更为凛冽,他在心中冷笑。
你不是曾经扬言要杀了我么?我等着你。
“父上大人!”刚进门,阿信便丢下球,快跑着迎出来,一头撞在他腿上。千鹤从厨房探出头,笑着看了他们一眼。
调职来上海之前,元清河就在日租界物色好了这套和式住宅,他跟着千鹤和阿信,住惯了这种铺着榻榻米的木质房屋,常年穿着宽大的和服和走路噶踏响的木屐,也吃惯了日本菜。在巡捕房里,他会耍日本刀,会柔道,说的也是日本语,身边全都是日本人。
他做着一切曾经让那个人极为反感的事情,可是三年了,那个人都没有出现。
那个人身为军统高官,掌握着全国的军事情报网络,不可能对他这三年的所作所为毫无知觉,除非他选择性的无视了。
大概,那个人现在已经另结新欢了吧,李今朝,他使了那么多手段,终于赢了。
大概,那个人已经不再过问那些陈年往事了吧,已逝的故人,终究敌不过新欢。
大概,他们从此就会这样相忘于江湖吧,可是谁来偿还他三年来所承受的痛苦?
元清河俯身抱起玩球玩得满头大汗的阿信,板起脸严肃的问道:“阿信今天有没有写字?”
阿信眼神清亮,老老实实的摇头,然后一把搂住父亲的脖子,趴伏在他肩膀上。
元清河对他的诚实很满意,抱着他走进屋。
脱了制服,换了身宽松的和服,晚餐还没有准备好,他抱着阿信坐在自己腿上,手把手的教他写毛笔字。嗅着小孩子柔软且略微发黄的头发,他有点心不在焉。
千鹤将味增汤摆上桌,喊了一声吃饭,便满意的看着这一大一小两个男人扔下毛笔,跑去餐桌边。她收拾桌上的纸笔时才发现,白纸上写的每一个字,都是“诚”。
“明天,我要去一趟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