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玲到底胆子壮些,踮了脚率先朝革委办公室方向走。于是,文景便一挥手做了个跟着上的动作。姑娘们便敛了笑容,绘形绘影,如同电影里去端日本鬼子炮楼的武工队员,蹑手蹑脚前进。簇拥到革委办公室旁保管室檐底,屏息静听。也有那胆子大的,还动不动闪过身子来,朝办公室窗口张望。支委们个个脸都象天罡地煞似的,室内气氛很是紧张。
理字旁边有王哩。咱吴庄就是你长方为王。我来找长方个理。吴老爷子看看黑压压的一屋子人在开会,人们一个个拧眉肃脸的。尽量把先前的火气压了压。他老眼昏花,还没认清哪个是吴长方,就被屋里的旱烟味儿熏得咳嗽起来。
吴长方没言语。只把那凌利的目光朝通讯员吴顺子扫了一扫。
爷爷,这是最最重要的支委扩大会。吴顺子忙起身往外推撵他爷爷。你影响人家开会哩。
吴老爷子却倔强地不出去,举起拐杖就要打孙子。嘴里还絮絮叨叨说:党的会就是人民的会。人民是新中国的人,人没有回避的理。
急得吴顺子红头涨脸的,只得朝大家解释说:他老翻了,这几天在家里也胡搅蛮缠的。
什么?你敢说我不是人民?抗战时我支过前,土改时我斗过地,入时我又带头把分到的牲口土地归了公,你小子敢说我不是人民?
听到此,革委任吴长方的脸色和暖了许多。他环视众人一周,说:我们先听听吴老伯说些什么。
吴顺子的爷爷这才认出哪一个是吴长方,忙把身子往任跟前蹭一蹭。说:我想问问什么是四旧?
旧文化、旧风俗、旧道德和旧习惯。吴长方为了掩饰左臂的那截空袖管儿,总是把右手抄进去。这时一激动,便抽出手作话筒,大声对吴老爷子说。
那,过生日算不算四旧?
吴老爷子这一问题倒把大家问住了。吴长方一时也懵了。有些干部的情绪也渐渐从原来那紧张的会议氛围中解脱出来,都希奇这老爷子没来由,问这问题干什么。
您老问这做什么?吴长方原以为他进来闹事与他们的会议内容有直接关系,一听话题扯得很远,态度反倒更和善了。
我今年八十有一了。老汉抖抖地伸出瘦骨嶙峋的手,张开虎口比划了一下。从六零年三年困难开始就没给自己过过生日了。十三、四年了。八十一岁是个坎儿。今年我想过个生日。说到此,吴老爷子又咳嗽一番,半天才换上气来。我对儿媳妇说,儿媳妇当了耳旁风。眼看日子近了,我又提醒她。她说过生日是四旧,怕挨批斗哩。
听到此,干部们都望着吴顺子笑。挨着吴顺子近的就打趣他:你娘真是布尔什维克。
人们便觉得这话题既轻松,又好玩儿,就戏逗那老爷子:儿媳妇不给过,就向儿子告状!
向儿子告状?快别提那儿子了!媳妇养的!一提儿子,老爷子越来气,满脸的老年斑抖动着,唾沫都喷到胡子上了。他不说不给我过,反问我想吃什么。我说:你们小时候,爹和你那死去的娘给你们过生日,是糕粘粘、面拴栓、莜面窝窝肉憨憨
听到这里,室外的红梅花竟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她扭后头来对没听清的人说吴顺子的爷爷八十一了,还想莜面窝窝肉憨憨哩。逗得春玲、文景和慧慧们也憋不住笑出了声。声音传到屋内,有人便打开了门。猛可里,一群唇红齿白的大闺女笑盈盈地展现在男人们的视线中。姑娘们还没来得及作出该逃还是该继续看热闹的选择,吴长方就双眼一亮,笑着对大家说:今天的会议就到这儿吧,改日再议。
这等于解除了禁令,一伙女娃们乘势便拥进办公室。春玲挤到吴顺子爷爷面前,一本正经问:那你那生日到底是吃糕了、吃面了、还是吃莜面窝窝了?
未从会议中走出来的干部,依然是心事重重。吴长红坐在那里就一言不发。但大部分干部已转换了角色,有的惦记着家里的活儿,悄没声儿离开了。有的便跟着春玲起哄,接着她的话茬儿问:还是吃六六大顺了、十盘十碗了?
吴顺子的爷爷见干部们着重解决自己的问题,便来了精神,接着刚才的莜面窝窝说:你们年轻,不懂过去过生日的隆重,糕粘粘、面拴拴那是图个长命岁;为了娃娃们欢欢势势、积极向上,还要包饺子、放炮哩。我说,爹知道你如今闹不了那么多花样儿,爹只是想吃饺子,有葱有肉的高粱面蒸饺。你们说我那不孝的生分子说了什么?
吴顺子知道下文难听,急眉败脸地上来打岔儿。一叠连声说:老翻了。我爷爷老翻了。和三岁的娃娃一样样儿。伸手就拖拽他爷爷回家。这节骨眼儿上,正象相声演员刚要抖包袱儿,兴味正浓的观众眼巴巴等着亮底呢。哪里肯依?春玲和几个泼辣的女娃儿上前就把吴顺子的手扳开,鼓励那老爷爷继续把话说完。
那崽子说:好吧。杀了我包饺子吧。
说到此老人家哽咽难言,眼泪一把鼻涕一把,咳得又喘作一团。人们便再也笑不出来了。文景便拉慧慧和红梅花出去,两个人纠正红梅花的舞蹈的不规范动作。只见两个干部也随即出来,边走边议论。一个说:养儿养孙全扯淡。也不过是五保户的下场!另一个却说:土改时是没收了地、富农的财产,入时收了分给大家的骡马土地,大跃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