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有历史的。是真有历史。”
周炳点头赞叹道:“是真有历史。是真没地理。”
大家笑了。林开泰发脾气道:“你懂什么,快闭嘴。这只表,不光是全金的就算数,它还是一件有价值的古董。有人出过八十块钱,我都没卖给他。你们知道么?当初,一个英国人把它送给一个美国的情妇,那美国的鬼婆把它送给一个法兰西的小伙子,那法国的年轻人娶了一个葡萄牙姑娘之后,不久……”
周炳忍不住,又给了他一句道:“你讲你的表吧。又拉出那么些亲戚礼数来!”大家又笑了,林开泰本人也笑了。笑了一会儿,他又另外给大家讲吃西餐的故事。
“你们猜猜看,人家鬼子一顿饭要吃几道菜?”他卷起袖子,好像当真要动刀叉似地说道:“我去吃过一回,简直把我的脖子都吃累了。后来一数,不多不少,一共十九道菜!第一道是南r扣r,第二道是炖海参,第三道是全鸭,第四道是蒸禾虫,第五道是蒸虾卵,第六道是……”后来大家又笑了,他自己实在扯不下去,也笑了。隔不多久,他又忽然没头没脑地讲起英国人爱认“唐人”做干儿子的事情来。他说在香港,只要稍微有点眉目的“唐人”,没有一个没有“红毛”干爹,干爹越多,就越体面。区华问他道:
“泰官,想必你也是有的了?”
林开泰骄傲地扭歪了嘴唇说:“你这个人真是!我又不像周炳那样傻,怎么能没有?人家还抢着要呢!”
周炳瞅了他一眼,没生气,也没开腔。区杨氏的缝纫机哒、哒、哒、哒地响着。她忽然c问了一句:“你那干爹是什么人?”
林开泰十分神气地站了起来,装出用两边大拇指勾着吊带的姿势回答道:“你们知道什么!他是一个纯正血统的红毛鬼。身材高大极了,一把胡子硬极了。他是一个大花园的看门人。你们笑什么?真不文明!你们别当给大花园看门是下贱的事儿,那可不像你们绱皮鞋呀,打铁呀,尽是笨活儿!在西人看来,大花园看门人的身份可高贵着呢。”
就这样,林开泰把他们结结实实地缠了一个后晌。好容易等他说够了,伸了一个大懒腰,回去吃饭了,区桃才又央求周炳给她帮个忙,把那张八仙桌子重新擦洗一遍。
到天黑掌灯的时候,八仙桌上的禾苗盘子也点上了小油盏,掩映通明。区桃把她的细巧供物一件一件摆出来。有丁方不到一寸的钉金绣花裙褂,有一粒谷子般大小的各种绣花软缎高底鞋、平底鞋、木底鞋、拖鞋、凉鞋和五颜六色的袜子,有玲珑轻飘的罗帐、被单、窗帘、桌围,有指甲般大小的各种扇子、手帕,还有式样齐全的梳妆用具,胭脂水粉,真是看得大家眼花缭乱,赞不绝口。此外又有四盆香花,更加珍贵。那四盆花都只有酒杯大小,一盆莲花,一盆茉莉,一盆玫瑰,一盆夜合,每盆有花两朵,清香四溢。区桃告诉大家,每盆之中,都有一朵真的,一朵假的。可是任凭大家尽看尽猜,也分不出哪朵是真的,哪朵是假的。只见区桃穿了雪白布衫,衬着那窄窄的眼眉,乌黑的头发,在这些供物中间飘来飘去,好像她本人就是下凡的织女。摆设停当,那看乞巧的人就来了。依照广州的风俗,这天晚上姑娘们摆出巧物来,就得任人观赏,任人品评。哪家看的人多,哪家的姑娘就体面。不一会儿,来看区家摆设的人越来越多,有男有女,有老有小,哄哄闹闹,有说有笑,把一个神厅都挤满了。大家都众口同声地说,整个南关的摆设,就数区家的好。别处尽管有三、四张桌子,有七、八张桌子的,可那只是夸财斗富,使银子钱买来的,虽也富丽堂皇,实在鄙俗不堪,断断没有一件东西,比得上区家姑娘的心思灵巧,手艺精明。
大家正在得意留连的时候,忽然有个姑娘唉呀一声惊叫起来。大家回头一看,原来是青云鞋铺的少东家林开泰正从外面挤进来。他一面往女孩子们中间乱挤,一面动手动脚,极不规矩。大家没奈何,只得陆续走散,避开了他。站在一旁的周炳、区细、区卓跟他们的好朋友丘照、邵煜、马有、关杰、陶华,都气得目瞪口呆,心中不忿。周炳想说句什么话儿,把人们留住,可是怎么的也说不出来,只瞪着眼儿干着急。区苏、区桃两姐妹也不理那林开泰,只顾点上香烛,祭拜七姐。拜完之后,两姐妹一人一个蒲团,并排儿跪在香案前面,区杨氏一个人给一根针,一根线,叫她们两个人同时穿针,看谁穿得快。区桃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把线头咬了一下,用手指把线头拈了一拈,跟着,只见她的小脑袋微微一低,她的细眼轻轻一眨,小手指动了一动,就把线穿进针孔里,站了起来。那动作的轻巧敏捷,十分好看。大家正看得入神,忽然林开泰在旁边浪声浪气地叫起好来。大家都吃了一惊。区桃生气了,脸红红的,鼻尖上冒出汗珠子,站在八仙桌旁边不动。林开泰走到香案前面,伸手就去抓那朵莲花。区桃忍无可忍,就大声吆喝道:
“不许动!那是莲花!”
林开泰嬉皮笑脸地说:“怎么莲花就动不得?就是桃花,我也要动呢!”说罢,就用手把区桃那娇嫩的脸蛋拧了一下。区桃受了侮辱,那眼泪簌簌地直往外流。周炳看见这种情形,一步跳到家私柜子旁边,顺手捞起一把铁锤,又一步跳开来,往林开泰那只不规矩的胳膊上,使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