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以忍受一切原本无法忍受的东西。对这个世界,柳随风本是没有什么感情的,世人的悲观离合,四季的景色变幻,都消融在他看似深情实则凉薄的眉眼里。很小的时候起,他就是一个人面对整个世界,没有丝毫父母亲人的印象。他是一头孤独的猎豹,无所谓过去,也谈不上什么将来。出人头地?好像没这个必要——当他手上的枪还不是客舍青青的时候,一个季度里接下的暗杀的单子,就很够他一年的开销了。
是赵师容让他对这个世界生发出了渴念,让他看见春江水暖草长莺飞,也能品砸出某种蠢蠢的萌动。蓦然之间,他好像不再是一个人面对着整个世界,而是有跟世界相融的意思了。也就是因了赵师容的蛊惑,他才会愚蠢地开始憧憬起所谓的正常生活——也就是家庭生活,有妻有子,有家有室,有安身的屋,有立命的业。展眼到未来,他也可以在一个阳光灿烂的午后,在自己房里的床上寿终正寝,儿孙围绕在侧,墙上是逝去的爱人的相片——非常完满的一生,简直跟里写的一般。要知道,在此之前,他从未想过成家什么的。对于女人,他只有一波又一波的性/欲,他只需要她们的ròu_tǐ,也只在床上需要她们。甚至有时候跟她们做/爱也有点乏味了,那些女人在床上的反应,不是顺从的无聊,就是淫/浪的聒噪,或者干脆就是死鱼一条。那些个女人的身体,看多了也十分让他提不起劲,而最让他无法忍受的是那些女人的脸,他简直无法在床上正视任何一个女人的脸,否则他肯定会立即萎顿下来,跟吃饭吃吐相似。不是那些女人的脸蛋不美,相反,都是美的,美的各有千秋,美的风情万种。但是一到床上,那些个各有千秋风情万种的脸蛋,都毫无例外地沾染上某种蠢色,就是那种人类被性/欲控制时的蠢色。那种蠢色一上来,再美的女人看上去,都有点像畜生,这实在是很倒胃口的。
那么柳随风自己性/欲勃发的时候,像不像畜生呢?大约也有那么一点像的,不过他向来以为,公畜比母畜要美上很多,所以他倒不是太担心自己在床上的模样。何况柳五又一向遵循宽己严人的准则,一些事,自己做不错,他人做就错,总之就是那些女人惹他讨厌,发泄完了赶紧付点钱钞撵走,屋子里便只剩下一个清除了性/欲的平静的自己,那种滋味也是很妙的。
因为赵师容,他融入这个世间,而今同样是因为赵师容,他再一次跟世界隔离开来,比之前未融入时更加不如。至少那个时候,他不会终日抱着酒壶,睡睡醒醒,似睡非睡,又似醒非醒。胃上的毛病,想来也是加重了,时常突如其来的一阵痉挛恶呕,能让他冷汗滚滚,卧床不起。他不是没有这种样子过,只是那个时候,他拥有完全的精神抗力来熬过去,他不介意一个人默默地忍受痛苦,他心里不会产生许多不必要的情绪,他甚至以这种独自打熬为傲。
现在却不一样了,很不一样。他的精神抗力被打破削弱,他会介意这种孤独的煎熬,他会想起很多无谓的事,产生无数种软弱的情感,这些情感,很多都是不关乎赵师容的……一场胃痛下来,身体和精神都低落到极点,眼睛里望着四面墙,像是在望着自我囚禁的牢笼,阻止着他迈向充满烟火气的人间。
可是他已然渴望起那股烟火气了。那股烟火气,又暖又香,像是烧水的柴禾,柴上的滚水,水里的薄皮馄饨,馄饨中央嫩黄的水包蛋。还有台子上的红辣椒,辣椒熬出的油,外加青葱一颗,油盐少许。香气逼人的味道,还有灶旁忙碌的人……
于是正月里的某个上午,柳随风精神稍健,便决意到街上走走,亲近亲近山城的烟火气。就算他满心认定自己不会喜欢这里的那种俗世的热闹,也还是愿意出去看一看。仔细地刮了脸,换了套衣服,抬起头,望着镜中的自己。脸上白得透出青色,是那种久病之人的形状,眼神也愈发得淡漠,既不关心这个世界,也不关心自己。他好像有点回归到之前做赏金杀手时的样子,白色的面孔青色的枪,对什么都缺乏兴趣,只在目标中弹咽气时眼中才升起某种热情。这是他唯一一个表示欢乐的标志,因为别人的痛苦而欢乐,因为别人的失去而欢乐,欢乐——且有快感。所以他做杀手并非全是为了金钱,也有追求欢乐的意思。平常人的欢乐,他感受不到,见到幸福欢笑的人群,他只有开枪扫射的冲动。他跟世人的情绪是相反的,世人痛苦的时候,是他情绪的高/潮;世人欢乐的时候,则是他心情的低谷。
有点怀念那段做杀手的日子了——柳五套上大衣,戴上皮手套,关门下楼。老迈的木质楼梯呀呀地响着,震动着早晨清寒的空气。升起不久的太阳越过树顶,将阳光穿过窗子和门洞,洒到楼梯上,是温暖的金黄。踏一步,踩到阳光上,再踏一步,震起浮尘一缕,柳五望着自己脚尖处点点金光,心道,真是个射杀的好日子。
是的,好日子。在他看来,月黑风高时射杀目标是很没意思的,白日——尤其像这种晴朗温暖的白日,最适合打出一粒青芒弹,让它钉在对方的后脑或喉间。通常他不愿意瞄准心脏,那里太普通了,出血太多,新手喜欢那么打,目标却不一定都死的掉。射杀,就要瞄准让人必死无疑的地方,贯穿脑干或喉管,一枪毙命,神仙也回天乏术。何况青芒弹很漂亮,很珍贵,他舍不得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