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故炀并未派人去追淮宵,只是命龙朔将卫惊鸿常穿的官服一角割下,放于锦盒之中,再差人快马加鞭,赶上质子北上所行的马车。
不过他终究不放心,在差去的人走之后没多久,从太子府上牵了马来,不管不顾,一路跟着追了去。
往北的路上山重水遥,索性淮宵并未行至太远,就在途中停了下来。
他望着手中那一角衣袍发愣。
何以至此?
方故炀在逼他。
再见方故炀,便是两日之后,在山野之中,道路泥泞且滑。
淮宵静默着,掀开马车一角,面色沉静,下了马车来。
二人遥遥对望,说不尽的肺腑之言,都生生堵在了胸口。
背枕山河,面朝心上之人,竟开口无话。
方故炀就不懂了,他身后的江山是天下百姓的世间,为何他眼前的心上人,就不能是自己的世间?
这全天下都好像在嘲笑他大裕太子一人,用情至深,未得个结果。
他向前一步,抱紧淮宵,后者并无反抗之意,轻轻回拥住他。
那北国派来的人战战兢兢地杵在那里,手捂着摔下马车留的伤口,被大裕太子这单枪匹马的一番来头惊得上下牙打颤,轻声道:「殿,殿下……」
淮宵喉头一梗,叹气般地:「你先回罢。」
方故炀眉目凛冽,闭口不言。
两个人都没吭声,淮宵任由方故炀把他抱上马儿,一路奔回皇城。
回程之时,他蜷缩于太子怀内。
此时已长成一个成年男人的方故炀,身型挺拔高大,足以将不算发育到极致的淮宵拢于怀内。
淮宵如此安心地靠着,耳边是方故炀胸腔内有力的心跳。
回程之时,还是夜路,头上的明月终是见了面儿,淮宵反手搂住太子的肩,一字一句跟他说,说要回去的缘由,朝中种种,闭口不提那四字纸笺。
说了再多,都未得太子半句回应。
少年已蜕变成男人,下颚线条有力刚硬,倨傲地扬着,并不表态。
淮宵不再作声了,只是抱着,骑着马,心里将近日种种通通过滤了一遍。
纵马至离城外不远之处,借着月色,淮宵认出这是他们孩童时,常逃课来此处,骑马射箭,羽穿林间,好不快活。
一直没作声的方故炀忽而低头吻了淮宵的面颊,嘴唇轻蹭着淮宵的鼻尖。
呼吸温热,每个字句吐得真切。
「淮宵,不要怪我。」
淮宵心中钝痛,强忍下眼中泛酸之意,伸手去抚太子的肩头。
方故炀哑声道:「我对不起常尽,对不起小初,对不起惊鸿,更……更对不起你。」
淮宵抬起头看他。
好像这黑夜里的轮廓都快将太子的脸黯淡得看不清了,一双曾经能落入星辰的眉眼,都似快散入了夜风里去。
方故炀动动嘴唇,嗓音像被淬火的铁片刮过一遭。
他的唇在淮宵额间,眉心,鼻尖,一一掠过,最后停在淮宵微凉的嘴唇之上。
「你就……」
曾经不可一世,性情冷淡的太子如是说。
淮宵,你就……
再多陪陪我。
这故时的月光,也应当再照照我。
第41章 第三十九章
第三十九章
「这应当,是年前最后一场雪。」
拢了肩头的穿花窄裉袄,扶笑合了窗扇,指端抹去窗棂边积起的雪,一回首,点了一豆油灯,端着坐到贵妃榻上。
她伸手去擦淮宵头上的汗,用手背碰了碰他的额间,轻声安慰道:「只是发热罢了。」
天色质明,皇城内外山寒水冷,淮宵自从被太子带回府上之后,就一直有点儿风寒,这积压了几日,终是没守得住,发了低热。
淮宵在醒前,做了个梦。
梦中,他与太子双相依偎于灯火之下,眼前是儿时街市上搭的雀替大斗戏台。
台上旦角紧拉慢唱,女帔吊眉,唱词更是字字敲打在人心坎儿上。
「即便是十二座巫峰高万丈,也有个云雨梦高塘。」
他身上的温度已在扶笑悉心照料了一夜之后降下不少,半夜他迷朦之时,扶笑推了屋前的门,一脚还未踏入雪中,就见屋前已有些清晰的脚印。
扶笑把灯提着,抬眼看了门边儿守着的近侍,轻声问道:「方才是谁来过?」
那近侍连忙弯下腰,鼻头冻得通红,小声地回答:「是太子殿下。」
心下明了了,扶笑一叹气,在回屋之前转过身去看屋前景致。
满眼夜阑霜月,飞雪落满双肩裉袄。
忽觉冬日大雪将倾。
……
近日皇帝病危,上朝的次数少了,多数事务都交与太子监国,在关于淮宵的事上,他也不敢跟太子硬碰硬。
前些日子,太子纵马数里挺进山林,将淮宵带回皇城,这事皇帝也心知肚明。
他也知晓北国召回淮宵的消息了,招来博雅堂的太傅进了内殿,问询一番,殿内云锦华帐,双方话语再度陷入沉默之中。
太傅伸手拂须,拱手道:「回陛下,人为血肉,向为情爱所缚,太子殿下再为人上人,也终为世俗困扰……依臣看,致虚极守静笃。」
皇帝轻轻颔首,也知自己时日无多,扳指敲上龙榻雕边,而根据现下的情况来看,即便两人之间不再受自己的阻挠,也有更大的难题正在考验着他们。
江山,社稷,世间,以及生而为王的重任。
万物并作,夫物芸芸,各复归其根。
如此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