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将我的奏疏看了一遍,边看边问,连最细小处都要问得一清二楚,我亦知无不言,只隐去了这些知识的来源,单以“听说”“听闻”“西方某国”等词搪塞,天已黑了,便点起蜡烛,酒菜又上了数遍,她与我却都没什么吃喝的心思,我们一直谈到天将破晓,我已答无可答,才见她放下我的本章,双目炯炯地看着我:“二娘的想法都是极好的,现在虽不能实行,十年、百年之后,却未必便不能做。”
我苦笑道:“也只能待十年、百年之后了。”
独孤绍不答,伸手将奏疏又看了一遍,半晌方道:“听闻你除了‘卫生歌诀’,还有‘算术歌诀’?那些通算学的家奴,能借几个给我么?眼下虽不能设‘后勤’之科,亦可令他们学习算数之术,以便筹算辎重粮草。对了,算盘能不能匀我些?将作造得既慢,又总优先划拨州县地方。我叫人反复去讨,只磨来了十把。”
我眼前发亮,握着她的手道:“三月之内,给你两百把算盘,再派人去教你用——还缺什么?凡我这里有的,尽管拿去。”
作者有话要说:
第356章 心魔(二十四)
婉儿从未觉得自己这样重要过。身为御前近人, 平日所受众人恭维并不在少数, 便是诸王与宰相见了她, 也要客客气气地称一声“上官承旨”,然而她与这些人都清楚, 这恭维并非源于她自身,更多的还是出自对皇帝的敬畏。
昨日却完全不同, 虽然她所做的一切, 依旧不过是仗着那位皇帝,但是在这样的周旋之间,她已渐渐地意会到一些在御前所无法意会的东西,像是一出了宫墙,天地忽然就变得广阔起来。
何况宴后长乐公主还来与她商量了品评人物之事。
婉儿骤然之间生出一种错觉, 仿佛她不是后宫妇人,而是一位真正的枢机紧要, 这错觉令她心潮澎湃,激动之情更胜于皇帝赐予金龟袋时——平心而论,赐金龟袋的命令于她更多像是难堪而非褒奖, 毕竟她为皇帝拟制草敕、笔下如流时从未得过这等奖励,婉言进谏、规劝军国时也未得过这奖赏,偏在主持了一场只有妇人们参与的“拍卖”时、穿了那件奇奇怪怪的衣裳后得了这奖赏,而且还是和那身衣裳一道赐下来的。
婉儿虽已对自己的身份有了极清楚的认识,却依旧生出些许羞惭,连久已不曾念及的臂上印记都似乎隐隐作痛起来,然而若是世上能有后悔药, 能令她回转到拍卖之先,只怕她会更加毫不犹豫地选择穿上那身衣裳。
世上多少俊才雅士魂牵梦萦、寤寐以求,多少奸臣佞幸攀缘希旨、折腰曲意,祖父卷入帝后之争,为的不就是这小小的、从前在大唐是金鱼、现在在大周是金龟的东西么?哪怕在御前近人看来,三品也已是不可小窥的品级,哪怕是爵阶泛滥、散官横行的两京,紫衣金袋,也是“权臣贵要”的同义之字。
何况她自出生便是官奴婢。
婉儿爱惜地抚了抚怀中的龟袋,将之佩在衣上,牢牢系好,宫车辘辘驶入宫门,至别院方停,她扶着侍儿下了车,缓步入内,登阶时手提裙摆,指尖碰到龟袋,不自觉地在上停了一停,想了想,又将龟袋解下,收在怀中,低头回转时瞥见阶上无人,微生疑惑,步至门首,看见高延福候在门内,刚要问候,高延福对她使个眼色,婉儿怔了一怔,脚步随之而停,高延福轻咳一声,在门口道:“陛下,上官承旨来了。”
婉儿忙至门口躬身而立,片刻后方听她懒洋洋地说“传”,恭谨入内,行不数步便要行礼,她正立在案前低头翻看婉儿的卷札,却如头上长眼一般,恰在婉儿屈膝时说了一声“过来”,婉儿趋步上前,在近处要拜时,又被她叫住,婉儿悄悄抬头看她,她却也正在看婉儿,四目相对时,她先眯眼一笑,甚是随意地向案上一坐,将下巴一扬:“坐过来罢。”待婉儿小心跪坐于侧,又道:“近些。”
婉儿便顺她的意思更靠近些,心内忐忑,低头拜道:“陛下万金之躯,垂幸偏鄙,妾婢辈心甚惶恐,竟失礼仪,伏望恕罪。”
她语声中颇带着几许不悦:“就是不愿拜来拜去,所以叫你坐过来,你一向伶俐得很,怎么忽地就不通了?”
婉儿已有腹稿在内,又是一拜,正要说话,却被她打断:“算了,你坐过来罢。”手上一暖,是她的手覆了过来,手指缓缓抚过婉儿手背,握起了婉儿的手,婉儿不自觉地向前一爬,跪定时已离她极近,抬眼时可见她两眼灼灼地望着自己,目光甚是奇特:“昨日在太平那住得好么?”
婉儿想将手自她手中收回来,略动一下,却被她紧紧握住,只得以左手撑地,低头道:“昨夜宿在公主正院之西,有公主所派四婢与陛下所遣二婢随侍,甚好。”料得答出此言,当解她之疑心,谁知她却久久不曾发声,婉儿有些不安,将头压得低低地,半是习惯,半是应景地问了一句:“仓促觐见,未省圣躬康安?”
向来问候圣躬,皇帝只会回一句“甚好”,今日她却一反常态,松开婉儿的手,懒懒道:“不好。”
婉儿被这两个字吓了一跳,抬头看她,却见她神采奕奕,在席上斜身而坐,两眼炯炯有神,没有半分“不好”的模样,少一迟疑,唤了一句“陛下”,却见她将身子偏了一偏,正对自己:“怎么?要问是否宣御医是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