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峡岛山门口那间屋子里边,书简湖岛屿和附近城池州郡的各地形势图,香火房户籍档案、各大岛屿祖师堂谱牒,加上将近二十万字的摘抄手稿,一一归门别类,大多数都已经放入柜子抽屉内,宛如杨家铺子和灰尘药铺的那些药屉,可书案那边仍是堆积成山。
屋内一张书案,一排靠墙柜子,一张饭桌,此外不过是一条椅子、两张长凳和一条小板凳,就这么些家当。
后来因为顾璨经常光顾屋子,从秋末到入冬,就喜欢在屋门口那边坐很久,不是晒太阳打盹儿,就是跟小泥鳅唠嗑,陈平安便在逛一座紫竹岛的时候,跟那位极有书卷气的岛主,求了三竿紫竹,两大一小,前者劈砍打造了两张小竹椅,后者烘烧打磨成了一根鱼竿。只是做了鱼竿,身处书简湖,却一直没有机会钓鱼。
今晚陈平安打开食盒,在饭桌上默默吃着宵夜。
陈平安还在等桐叶洲太平山的回信。
即便魏檗已经给出了所有的答案,不是陈平安不相信这位云遮雾绕的神水国旧神祇,而是接下来陈平安所需要做的事情,不管如何求全求真,都不为过。
只是跨洲的飞剑传讯,就这么泥牛入海都有可能,加上如今的书简湖本就属于是非之地,飞剑传讯又是出自众矢之的的青峡岛,故而陈平安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实在不行,就让魏檗帮个忙,代为书信一封,从披云山传信给太平山钟魁。
若是第一次游历江湖的陈平安,说不定即便拥有这些关系,也只会自己兜兜转转,不去麻烦别人,会心里不得劲儿,可是如今不一样了。
陈平安不想活成东海观道观老道人嘴里的那种孤家寡人,欠一些人情,并不可怕,有借有还,将来朋友遇上了难事,才能在瀑布庵梅花树下的侧面,陈平安瞧了几眼,确实是位气质动人的姑娘,就是不知道有无以仙家“换皮剔骨”秘术在湖边,陈平安并未背负剑仙,也只穿着青衫长褂。
天地寂寥,四下无人,湖上仿佛铺满了碎银子,入冬后的夜风微寒。
让陈平安在练拳跻身第五境、尤其是身穿法袍金醴之后,在今夜,终于感受到了久违的人间节气冷暖。
随着江湖越走越远,尤其是看过了越来越多的官场风气和山上光景,陈平安就越来越佩服阮师傅对于师徒关系的看法,以及越来越佩服崔东山那场教他的棋外棋。
阮邛收取弟子,不是为了师父哪天与人争执,弟子在旁起哄,大肆攻讦对手,或是不问是非,毅然决然投身战场。
阮邛曾言,我只收取是那同道中人的弟子,不是收取一些只知道为我卖命的徒弟门生。
人生之难,难在意难平,起身,大步走到“善”那个半圆的边缘,一气呵成,到恶这个半圈的另外一段,画出了一条斜线,挪步,从下往上,又画出一条斜线。
最终,一个圆圈,已经被陈平安切割成六块版图,交集只有那个圆心一点。
陈平安在这之后,好像豁然开朗,快步走到那条直线之上的“善”字半圆当中,在这三块区域居中的那块版图,手中炭笔,落笔如飞,自言自语道:“若说这是本心向善的赤诚之心,且最为坚定,心智不易移动,那么在这块地方的世人,三教学问,诸子百家,甚至哪怕是没有读过书识过字,教之‘书上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千钟粟’、‘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那就是最好的学问,因为听得进去,甚至无需任何一位圣贤苦口婆心说道理,因为这类人,愿意听,也愿意坐而闻道,起而行之,无论世道如何困苦,也会坚守本心!”
陈平安快速起身,退到与那个半圆写满炭字区域“针锋相对”的恶之半圆居中地带。
蹲下身,一样是炭笔哗哗而写,喃喃道:“人性本恶,此恶并非一味贬义,而是阐述了人心中另外一种本性,那就是天生感知到世间的那个一,去争去抢,去保全自身的利益最大化,不像前者,对于生死,可以寄托在儒家三不朽、香火子孙传承之外,在这里,‘我’就是整个天地,我死天地即死,我生天地即活,个体的我,这个小‘一’,不比整座天地这个大一,分量不轻半点,朱敛当初解释为何不愿杀一人而不救天下,正是此理!同样非是贬义,只是纯粹的人性而已,我虽非亲眼见到,但是我相信,一样曾经推动过世道的前行。”
“心性全部落在此地‘开花结果’的人,才可以在某些关键时刻,说得出口那些‘我死后哪管洪水滔天’、‘宁教我负天下人’,‘日暮途远,倒行逆施’。可是这等天地有灵万物几乎皆有的本性,极有可能反而是我们‘人’的立身之本,最少是之一,这就是解释了为何之前我想不明白,那么多‘不善’之人,修道成为神仙,一样毫无无碍,甚至还可以活得比所谓的好人,起身,手中木炭已经被磨得只有指甲盖大小,陈平安稳了稳心神,手指颤抖,写不下了,陈平安强撑一口气,抬起手臂,抹了抹额头汗水,想要蹲下身继续书写,哪怕多一个字也好,可是刚刚弯腰,就竟然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陈平安一手将养剑葫随便放在地上,另外一只手松开手指,仅剩那点木炭滚落在地,他就那么仰面躺在渡口上。
“儒家提出恻隐之心,佛家推崇慈悲心肠,可是我们身处这个世界,还是很难做到,起身,退出那个尚未补全炭字的圆圈,死死盯着那个大圆,最后视线凝聚在圆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