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
引子(1)
漫步在周家内房后园早已熟稔的榭廊里,把身子轻倚在宽宽斜斜的“吴王靠”上,手里不停地翻卷着檀香折扇下伸延着的细穗,我怔怔地望着眼前一池碧泓的清水,看着池中白云蓝天里嬉戏追逐的群鱼,和池底荡漾着的那个梳着舞凤髻、身穿低领黄地绣粉花长缎裙的少妇,不由得升腾起一丝稀疏飘忽的情愫,像那午后浓烈秋阳下斑驳摇曳的梧桐叶,搀和着不远处已开始吐蕊的金桂与银桂拂来的馥郁芳香,齐齐而又心不在焉地飒飒沉思。
在这样的季节、这样的景致里,作为一个新嫁娘的我,已在周家领略了一月有余。
只是,在如此旖旎的风景里,此时此刻却多了一个画中之人,使这幅线条细腻委婉的工笔画陡然增添了一抹遒劲厚重的色彩,显得极为突兀和跳眼。
在池塘对面水香榭宽敞的空地前,一个中年人正微闭着双眼,分胯稳扎于地,双腿微屈,两臂向前直伸,一副 身欲浮却脚踏实地的样子,似乎完全潜心沉浸在另一个世界里。艳阳直直地从他的头顶s下,把他那梳理得一丝不苟的乌发点缀上了零星的银丝,使得远远看上去更加符合了他的实际年龄;徐徐的秋风撩拨着他宽大的灯笼式暗红绸衫,发出“噼啪”的声响,更加凸现出他浑身饱满刚毅的线条;脸上看不出有丝毫的表情,一如他在除我之外的所有人面前表现的那样,于声色不动之中隐藏着非凡淳厚的特质。
我的目光越过粼粼闪闪的水面,遥遥目视着被我习惯x地称之为“周叔”的丈夫—周玉成。如果这样熟悉的身影融入在晨曦微露的黎明时分,我想自己并不会感到生疏,至少嫁入周家的这一个月来,我早已熟知了丈夫每日的晨练,同时欣慰地享受着一份塌实,和一份尘埃落定之后的轻松。
可是,这样的情景出现在初秋的午后,却让我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不适,和一份莫名的压抑。我想,也许自己的感觉敏感了一些,但刚才他对佣人荣妈所持的那种决然的态度,却明白无误地显示出周叔选择在这样的午后练太极拳,是有违于他正常的生活习x的。
本来,这是一件在常人看来本不应该小题大做的事。可是,在我的丈夫眼里,荣妈的过失却成了一次不可饶恕的罪过,让我在感觉不可理喻的同时,不得不重新回过头来审视自己的丈夫,努力搜寻着周玉成感动我的点点滴滴。
这应该是一种甜蜜而又涩涩的回味,好似一只嚼在口中的青梅,清脆爽口,可总夹杂着一丝酸涩的味道。
我喜欢这种记忆的感觉。
但是,呈现在我脑海里的一切却杂乱纷呈,像一个斑斓的大豁口,一如这金灿灿、艳滴滴的秋色一般使我目眩神迷,无法遏制。
我的身子飘了起来,像一个幽灵般腾浮穿梭于周家鳞次栉比的厅堂楼榭与花草树木之间,逡巡着我所寻觅的疑惑。整个周家的世界仿佛与我作对一般在我面前穿梭盘旋,鲜活地灵动着,低低地呓语着,伴着一种似是而非的琵琶弹挑过后留下的浑厚堂音,远远近近,高高低低,使我醉醺醺地迷乱不堪。
于是,我使劲地挣脱了周家,飞回到原来的世界里,水乡的一切都争先恐后地跃入眼帘。门前的河埠头,承载着来往穿梭的舟楫,是一个个红男绿女生命的驿站;散落水港之上的小桥,或跨或卧,娉婷多姿地透出袅袅的灵气;蜿蜒逶迤的深巷古宅内,弥漫着最为拙朴淳厚的人情。
这是一个我所熟知的世界,此时此刻忽然也飘荡了起来,晃晃悠悠,若即若离……
胡乱的臆想在须臾之间像万花筒里的五彩玻璃一般支离破碎,重新排列组合成一张硕大的脸,一张亲切成熟可以触m的脸,一张令我今生今世都愿意为之付出一切的脸,他就是我现在的丈夫,正在池塘对面慢条斯理地打着太极拳的中年男人—同里镇上的周家老爷周玉成。
我不由自主地再次把目光聚焦于仍旧在纳气吐雾的周叔身上,我相信这个世界上我只属于他,只有他才是我全部生命热情的最终源泉。
然而我却惊异地发现,周玉成稳健熟悉的身影已经模糊成了一个暗红的幻影!
那是一把椅子,周家祖传的紫檀红木椅—龙凤椅中的一只。
我的眼皮随着眨眼的频率止不住地突突横跳,伴着体内一阵心律不齐的颤音。
的确,那是一把龙椅,乌红闪亮,威风凛凛。在椅子的扶手上,留下了荣妈在中午时分不小心把一碗红枣莲子羹泼洒在上面的渍迹。
荣妈所犯的是一个小过失,一个微小得可以忽略不计的过错,但周叔的所作所为却让它变成了梗阻在我心里的一个纠缠不清的结。
可怜的荣妈,在周家勤勤恳恳地侍候了一辈子,到头来却因为泼洒了一碗给我补身子的羹汤要被主人逐出周家,如此轻描淡写地打发一个老人,这无论从道理上还是情感上都不能令我释怀!难道一把椅子的价值抵得上一个老人一辈子的辛勤劳作吗?更何况也并没有给龙椅带来什么损坏!
越这么想,空地前的龙椅越发变得坚实清晰,纹丝不动地在秋阳中骄傲地伫立着,喷薄出令人胆寒的光泽。
众所周知,周家的龙凤椅并不是一对普通的椅子,那是一对散放着灵光异彩的x椅:大气磅礴的清代木制风格衬托出j妙绝伦的雕刻工艺,与椅子本身质地坚硬的原料融为一体,赋予了一种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