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安排他自己的阵营,用以跟桓公明对垒,王栋跑了一天。他已经公开了自己对王朝和的唾弃,因而再没有这方面的问题成为他的障碍,相反,这倒成了他无私无畏的一个明如皓月的证据,人们,尤其是省委的领导们谈论它,给了他无穷的乐趣。他跟主要领导人,尤其是崔省长,抱怨了桓公明对他的y谋诡计,引起子那么普遍的同情,王栋从中看到了他的更辉煌的胜利。于是,他趁机从崔省长等主要领导那里得到保证,要尽快安排,听取他的出国汇报,把他的建外贸公司事排到日程上来。
半夜回到家时,他是得意的,在凌晨的被窝里更有点忘乎所以。在回答凌晨的问题:“怎么样,王朝和还有救吗?”这个时候,他的话语里不仅没有悲惨的成分,倒有了一种拔去了一 颗不好看的、不需要的、而且是疼痛了大半辈子的坏牙的快意。
“要是换成一般老百姓,公安局得把他枪毙三十回还不止,”他这样说。凌晨问:“那,这回肯定得枪毙了?”王栋半晌没有回答。他想起了白天,在看守所里,他跟王朝和的这一面,几乎可以肯定是此生相见的最后一面了。对此,他竟然不能感到那种应有的悲哀。他对自己的心肠的不正常的坚硬,也感到有些吃惊了。此时,屋里的灯是黑着的,他倒希望有个亮光,照到他的脸上,那样,他也许可以感觉到另一种心情,而他的脸上也许就能表现出来。
“朝和一死,你伤不伤心?”王栋不回答她,却这样问。他是认真的,实在是想从她那里听到更有人情味的话,用以安慰他的那颗他自己都感到难以接受的心。
凌晨的话冲口而出:“伤心?我看这是老天爷成全咱们哩。”
话音未落,屋里的灯亮了。在卧室的门口,出现了一张轮椅,朝霞妈端端正正地坐在上面,毫无表情,因而就更其怕人。在她身后,站着王朝霞。而不停地从她的衣服下面伸出头,好奇地看一下,又同样飞快地把头缩回去的,正是那个小怪物。
疾病,特别是这种使人瘫痪的、力不从心的病,对朝霞妈的心智造成了这样的影响,她不再那么相信自己的生活了,就是,她对自己的一生,开始采取一种从未有过的否定态度。她不能动,无法在面部表达怕的感情,同时,也不能作出任何手势,来加强自己的此时才有的强烈的、只有一个摧毁者才有的意识。于是,她说出的话都有了一个惊人的特点:她一定要指出问题的实质,而且,一定要用她说的那样去做。她知道自己的处境,本能使她不能再重复她的言行。
“你……你叫车,车,车,车来……把这个个婊子赶走……”朝霞妈这样说,语音不连贯,但每一个字都像刀子刻出来的一样清楚。
她的话是冲王栋而说的,眼睛却盯死了凌晨。王栋脸色比死人还白,僵硬地躺在那里,动也不敢动弹。凌晨则快要昏过去了,尽管无耻,她也没有作好这样的准备,面对着这样的一场挑战。事实上,两个人都吓傻了,都想说话,但都失却了任何反应的能力。朝霞妈不再出声,用她在这种情况下所不能有的神情看着王栋和凌晨,又好像准也没看,沉浸在自己的对过去的那个自我的反省中。她记得王栋第一次到她家来时的情景,他戴着一个灰色的小毡帽,慌乱中,把她父亲的泡假牙的水喝了,为此,她曾幸福地回忆了多少年啊。大炼钢铁的时候,他们两个确定了恋爱关系,在平顶山的矿石堆后面手拉手,出了多少汗,心跳得是多么美好啊。但是她现在比任何时候都相信,这个她曾经爱过的人,不但杀死了真王栋,杀死了梁文,而且,他可以杀死世界上任何人,只要他认为对于自己的见不得人的计划,那个人形成了妨碍。用仇恨和恐惧,已经都不能把她此时的心情来形容了。她对他已经心死;因而,已经没有了一般意义上的认识。她,没有了任何的感觉。
在这种情形下,王栋要起身是不可能的。但他艰难地爬了起来。在众人的注目下,穿好衣服,人已经死了一半了。凌晨没有什么选择余地,也跟在他后面穿好衣服,下床,已经羞得要疯子。
只看朝霞妈第一眼,便不用言语,王栋明白了她现在要干什么,而且她确实可以干得成:把王栋的丑行彻底揭出,一劳水逸地毁灭他。对这个女人的恐惧,此时胜过了他一生恐惧的 总和。王栋的心抽着,面无人色,好像在枪口下被着自杀一样,走到电话机边,拨响了司机班的值夜室。
穿着红色的灯芯绒裤子,并且,由于慌乱,把白色的没有洗过的纱衬衫一半塞进裤腰,一半却在外面掉着,凌晨小心地、侧着身从朝霞妈前面走过。她的女人的聪明使她明白,尽管她的婆婆是个瘫子,尽管她以自己的无知和懦弱过了一辈子,但是,现在她却是这个世界上最危险的动物。好象,是一颗已经开始冒烟的炸弹,哪怕轻轻的咳嗽也会引起惊人的毁灭。她必须像王栋那亲,战战兢兢地躲开地,尤其是现在……
车来了,王栋把凌晨安顿在后排坐好,为她正了正挨着她的、她一刻也不离开的小提包,借以表示对她的肌肤之亲,对此,她自然明白。把凌晨娘家的地址给了司机,他才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