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那真君庙里的二郎神还要神气俊俏……一传十十传百,不少人赌咒发誓说看见万岁爷额头上还有一只通天慧眼,又有人考据出来皇帝乃是天子,二郎神不过玉帝外甥,属于表兄弟关系,切不可混为一谈……
以上乃后话。当日祭祀现场,群众是非常严肃,非常配合,非常投入,非常感动的。而有资格进人墓园陪祭的地方官员和士林缙绅代表,人人手里都拿着一份赶印出来的御笔祭文副本。据说文章由皇帝亲撰,这个当然没多少人信,不过一笔字相当有格调,士子们心里觉得亲切不少。
皇帝给花家墓园写的这篇碑文,不论形式还是内容,都十分别具一格。文字浅易得很,偏偏一群读书人拿着看来看去,左看一个意思,右看一个意思。刚觉着看明白了,又似乎不敢相信,预备相信了,又似乎没看明白。暗中你觑我我觑你,等到祭祀正式开始,钟鸣鼓响,烛燃香热,再没人敢溜号走神。
清朗浑厚的声音饱含感情,庄严诚挚:
“天地怀仁,万物滋养;人惰多欲,纷争常历。日月高悬,江山不改;社社稷每倾,衣冠自易。纲常败则民怨腾,君失驭则四海异。乱世作而黎庶伤,侵暴临而英雄起……”
长生想起他拿着笔,一边蘸墨一边说:“没人替你写,那有什么办法?只好我替你写呗。朝里那帮文臣为什么不敢写,因为他们只会耍笔里花枪,糊弄老百姓。可是这事儿,时间隔得太近,明摆着糊弄不过去一一你叫他们怎么写?”
“楚州永怀县花氏,素行仁善,惠泽一方,贫弱孤老,常加扶济。危难无惧,困厄倍坚,志烈风霜,轻生重义。居庙堂之高,如花照白者,敢犯君颜,竭尽臣心,中道直行,守节不移。处江期之远,如花照夜者,勇气雄图,冲冠裂毗,凛然奋志,锋刃何忌?……”
以花氏兄弟行为操守,这些话绝不过誉,关键在于说话人是谁。
长生想起他对自己说:“咱们不搞混淆是非,愚弄百姓那一套,犯不着。花照白是不是忠臣?是!花照夜是不是英雄?是!忠臣和英雄该不该表彰?该!至于哪个皇帝来表彰,不是问题,前朝气数已尽嘛。符定草菅人命,单拒倒行逆施,放哪儿都该杀一一当然,咱们不提这个。总之,对就是对,错就是错,过去是过去,现在是现在。让天下人都明白,当今的皇帝和朝廷,懂是非,讲是非,宽宏大量,既往不咎……”
“然则,君失其道,国失其轨,方有怀才抱屈,壮志难继。兵祸连结,暴行肆虐。遂使英灵弃骨,忠魂无地。叹青史岂无忠臣,惜乏贤主。草莽本多义士,亟待明时。杀身成仁,愿见君子得志;舍生取义,忍看英雄求死?碎璧焚珠,仁君之憾恨晚;横尸浴血,圣人之出何迟!……”
长生想起他命令自己:“对,就是这段,要煽惰,要哽咽出声,要感慨垂泪,要让听众都知道你有多难过,死了的人没遇上你这么个贤明仁君多么遗憾!”被自己瞪得嘻嘻直笑:“煽情归煽情,底气得足。你要坚信本来就是这样。”摇头晃脑,“我容易么我,跟老百姓很多话没法往深了讲,但是道理不能打折扣。必须让大家明白,花氏兄弟是值得敬佩的,也是令人遗憾的,可惜生不逢时。那么作为自己,赶上了好时候,又该怎么办呢?最终,话还得绕到这上边来……”
长生想起他得意嬉笑模样,心里钝钝的痛。这虚张声势的老毛病,一到伤筋动骨时候,便不知不觉复发。
“杀身成仁,愿见君子得志;舍生取义,忍看英雄求死?碎璧焚珠,仁君之憾恨晚;横尸浴血,圣人之出何迟!”
一一冷眼赤肠,看罢几许君子得志,英雄求死?玉骨冰心,经过多少碎璧焚珠,横尸浴血?他写下这几句话,是什么心情呢?仁君圣人,不是做文章,他说:“你要坚信本来就是这样。”
“……史叹兴亡,临其事则尽其忠;邦见盛衰,当其时则守其志。天下无道,匹夫敢于争雄;天下有道,书生耻于不仕……苍生无罪,万民共养天年;黎庶何辜?八方同享宁日。茔冢重修,唯安烈士遗魂;碑石铭勒,以寄太平良誓一一”
长生抬起头,风吹过,腮边微凉。
苍天侧耳倾听,众生肃然静立。
原来。他写的,既是事实,更是承诺;既是期许,更是鞭策。
“江南六月,青青郁郁。
谷穗已黄,草蔬皆绿。
垂髻互嬉,白首相顾。
牛羊在野,橙橘当户。
往昔已矣,兵销铁铸。
今也及焉,鼎新革故。
圣人云:仁远远哉?
天堑有通途,吾道誓不孤。
练江清似镜,极目楚天舒。
长生忽然产生当日初回顺京时,身处欢呼人群中,疯狂想要看到他的类似感觉。
——原来,他要我回到这里,回到此地,向苍天众生立誓,做仁君,成圣人。
练江清似镜,极目楚天舒。
子释,我想你。
第一〇二章 未敢独行
傍晚时分,子释从集贤阁出来,身后跟着李文李章以及倪俭。
他通常选在这个时候过来取书。散衙之后,集贤阁的官吏们下班回家,换成宫中内侍值守。
长生去楚州巡视,倪俭基本日夜在宫里候着。子释要出中宫往集贤阁来,他必定贴身跟随。
“倪兄先头不说想去楚州看看岳兄?”子释顺口问。
“也就是说说……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