闯入沙海,不能不说是一个奇迹。
长达数里的人群中,单骆马便有足足五千匹之多——一般的商队入金典矿区,由北直到最南端,有再多货物,租借十匹便已足够!
这是金典矿区的全部数量,而金典,甚至是整片大陆骆马最多最密集的地方。
这些脚掌宽大,背部隆起的牲畜多用来长途驮运货物,尤其适合沙地荒野,正如此时,五千匹骆马中便足有大多数身上满满地驮着盛水的木桶。
人人都知道在下面的旅途中食水的重要性,哪怕走得腿酸乏力,也无人对不能乘坐骆马生出怨言,连那位圣使大人,都是靠自己的脚走的。
然而到了今日,那位却不得不骑上了骆马,这并非是因为那条被废掉的腿,而是因为此刻躺在他腿上的人。
“本来只说愿意一道逃生的请跟来,却没料到传信给其他村落后,竟然聚起了这么多人……为了方便管理,我让他们按照彼此熟悉程度,每五十到一百五十人分为一个队,你猜分了多少?十三个村子,分了足足两百几十队,也就是说,连那些不能自己行走的幼童一道算上,我们有将近三万人……”
“三万人,若是兵,足够荡平好几个凉国市镇了,但是现在……三万老弱妇孺……”
“孙叔,我有些……怕了。”他低声道,“我知道该往哪里走,或者说,我觉得我知道。但是万一……万一错了呢?这可是三万人……我不知道把他们带出来,究竟是在救他们,还是在害他们。”
他顿了良久,骆马不紧不慢地走着,身上的人和货物一起微微摇晃。
李承嗣叹了口气,道:“你快点醒过来吧。”
他面前横躺着一具高大而沉重的躯体,那人身上浸血的衣衫早被剥除,此刻全身都裹在厚厚的白袍之下,连头脸亦遮在阴影下,看不清表情。
承嗣拔掉水囊的塞子,喂到他嘴边,润了润那两片唇。
他简直无法回想,当这个人被血淋淋的送到面前时,那种被骤然敲昏、整个世界都一片空白的绝望。
几乎整个人都被彻底抽空、连愤怒和悲伤都欠奉的绝望。
这时候,许多过去所坚持的东西——比如因尊严而生的隔阂与自行划下的界限——都在无形中被彻底打碎:若他死了……再看那些东西,该是多么可笑?
直到现在,他还无法相信:这个人,原来也会有倒下的时候。
这是他的孙叔,他的战神,整个大衍的最后的守护者。
他从不输,甚至也从未在他眼前受伤,承嗣甚至产生了这样的错觉:这个人是永远不会死的。
即使在那个人在他脖子上套上耻辱的项圈时,他也从未想过会有这么一天。
他会躺在自己面前,闭着眼,安静,无力,虚弱,死去一般毫无反应。
他身上的箭伤足有七八处,侧肋处一刀深可见骨,其余的小伤口不计其数。
“陛……公子放心,将军身上并无致命伤,只是失血过多……”
——那为何始终不醒?!
“这……最近这段日子,将军一直睡得很少,这次守谷口,凉国人一直疯了一样进攻,将军这一日一夜,几乎都无喘息之机……”
“或许……将军他只是累了。”
将他送到自己手中的那些士卒们主动交待了他所做的一切,当时他毫无表情地听着,心中却掀起了滔天巨浪。
以这几十个人,力抗两万凉国大军,硬生生拖了对方一天一夜?!
换做任何时候听了,他都要当这是笑谈。
一人之力再强,也不过能敌十人,百人,而万箭齐发之下,莫说血肉之躯,鬼神都要退避三舍。
这个人却巧妙地利用地势,将敌方化整为零,每次面对的都不超过千人,以他的勇武,一次一次击杀、击退敌人。
若没有他拼上性命赢得的时间,或许逃亡的人群在踏入流沙海之前便将被对方的轻骑先锋追上,也或许,从镇上运来的物资会被截下,这三万人在未来的数日之内,纷纷饥渴而死。
承嗣表情复杂,为身前的人整理了一下衣服,避免他被烈日直接照射。
过去,他始终躺在这个人怀里,今天,或许是该还债的时候了。
李承嗣专注地看着那阴影下苍白的面颊,在他未注意到的地方,孙悦的小指动了一动,又停住。
(未完)
八十六
这一行人踏入流沙海的第六天,这庞大的逃难队伍中,出现了第一个死者。
虽说整只队伍的行进速度可以用缓慢来形容,然而逃亡毕竟是逃亡。
从天边微亮起,到夜间再也看不清十步以外的人,每天有接近三分之二的时间一直在行走,即使速度并不快,也令所有人都十分疲惫。
若在平日里,这种疲惫尚在可以忍受的范围之内;然而此时此刻,头顶高悬的烈日的炙烤,似乎挤出了人们体内最后一滴水。
不同的分队里,有四个人同时倒下。
全部是老人,全部毫无征兆,直到倒下去时人们才发现,他们皮肤滚烫,眼神浑浊,有人烦恶欲呕,有人浑身痉挛,罩在身上的衣服已然湿透。
其中三个人在耗费了大量食水后终于被救了回来,一个则在反复的抽搐和胡言乱语中彻底离开了人世。
这句佝偻着的、干瘦的身躯被埋入沙中,没有墓碑,只有上万人行经其侧时沉默的注视与哀悼。
“圣使大人。”有人靠近了承嗣,低声道:“请不